【祭坛】80×60 布面油画｜河夫作品

故事发生在唐开元年间，书生郭元振科举落榜，带着仆人，从太原骑行回汾州，夜间迷失路径，忽见远处有灯光，以为是人家，便前往投宿。

走了八九里路，见一豪宅，高门大户，郭元振径直走进，便见里面灯火辉煌，堂下各处摆满酒席，花红表礼，看起来像是要嫁女儿的人家，却空无一人，透着一股诡异。郭将马系在西廊，走上台阶，在厅堂上踱步，也没人出来相问。

正诧异，便听得东阁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，持续不断。郭朗声问：“在哭的是人是鬼，为什么府上陈设如此，却无人独泣？”

女子的声音说：“本乡有乌将军祠，乌将军能为乡民谋幸福，也能祸害乡民，每年要求乡民选一个美丽的处女嫁给他，不从就降祸施虐。被选中的人家，可得到乡人凑的五百两银子作为赔偿。奴家长的不美，但俺爹贪那五百两，暗中把奴家供出去，奴家还不知道。今夜，乡邻姐妹骗奴家说一起游乐宴饮，把奴家带到此处，强行灌醉，然后再锁上，等着乌将军前来娶我。奴家没想到父母会为了贪财而这样让女儿送死，伤心绝望又害怕。先生应该是人吧，如果能救奴家，奴家一辈子当牛做马服侍您。”

郭元振一听，热血奔涌，问：“那什么乌将军，什么时候会来？”女答，听说是二更。郭说你放心，我虽凡人，但好歹也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，一定尽力救你，就算死，也不能让你枉死在淫鬼之手。

听到此话，女子哭泣声渐小。郭元振把马牵到大堂北边，自己坐在西边台阶上，命仆人站在他面前，摆出一副迎客的样子。

二更时分，但见外面火光闪耀，车马络绎。先是两个穿着紫衣的差吏走进来，看到郭元振，愣了一下，转头出去，说：“相爷在此。”接着两个黄衣吏进来，也是一样，一见郭元振掉头就走，说：“相爷在此。”郭心里窃喜，看来我此次虽考不上，将来注定是要当宰相的，绝对碾压这些小鬼。

正想着，便见一位胖将军在众多护卫簇拥下走了进来。郭元振命仆人上前施礼说，郭秀才在此，见过将军。将军问，秀才怎么会到这里来？郭说，听说将军今夜有喜事，刚好碰上了，自愿来当傧相。

胖将军喜笑颜开，请郭元振入座，现成的酒席，两人就喝起来，聊得还挺开心的。

郭元振随身布囊里藏着一把利刃，就想着怎么刺杀他。喝着喝着，开始挖坑：“将军吃过鹿肉干吗？”胖将军说，此地没鹿，难得一偿。郭说我这里刚好有一点，从御厨拿出来的，可切一点给将军尝尝。胖将军大喜，郭便起身取出鹿肉干和那把利刃，片好，放在一小碟里，让那胖将军自取其肉。胖将军不防有他，伸手就拿，郭瞅准时机，一手抓住他的手腕，一刀猛力砍下，手腕应声而断。胖将军惨叫一声，夺路狂奔，那些护卫也四散逃跑。

郭元振握着那只断手，脱下外衣包住，命仆人出去看看，回报说外面一个鬼都没有。郭元振打开东阁门，对里面那女子说，乌将军的手已被我砍断，就在这里，看一地血迹，应该活不了多久，你放心出来吃点东西吧。

女子走了出来，十七八岁年纪，长的秀丽无比，低着头，对郭元振盈盈一拜，说：“奴家决意终身报答先生，为奴为妾，万死不辞。”郭说不至于，我只是路见不平，尽点人事而已。

此时天色微明，郭取出那只断手一看，竟是一只猪蹄。

原来，所谓乌将军，不过是一头成精的黑猪。

 
【献祭】60×50 布面丙烯｜河夫作品

到此为止，故事像极了西游高老庄、通天河情节，说不定，西游百回本的成书者，就是从牛僧孺这个故事得到的灵感。（粤语把性骚扰称为“咸猪手”，不知巧合或也源于此。）

那么，接下来就跟西游一样，乡民对郭元振感恩戴德？

想多了。请接着看下去：

天大亮，便听得一阵哭泣声由远及近，原来是那女子的父母兄弟，还有乡中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，抬着棺材前来收尸殡葬了。进门一看，女子还活着，身边还有陌生人，惊问所以，郭元振便把昨夜一幕如实以告。

没想到，乡老们脸色一变，纷纷指责郭元振说：“长期以来，乌将军都是本乡保护神，一年只要献给他一个处女，就保佑我们风调雨顺。你一个外乡人，多管闲事，伤了我们的大神，他降祸下来，惨的还是我们。不行，我们必须杀了他，向乌将军请罪，就算不杀，也要将他扭送官府。后生们，把他绑起来！”

年轻壮汉就要动手，郭元振喊了一声，且慢。然后保持淡定，对那几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说，枉你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，居然如此不明理，神明，是受上天之命下来镇抚百姓的，他们的职责，是不是就跟奉天子之命前来治理的地方官一样？

众人说是，那又怎样？

郭元振说，官员如果贪淫成性，残害百姓，天子难道会放任不管吗？同理，真正的神明，才配被你们称为将军，可你们也不想想，什么样的神，会长着猪蹄？难道上天会派这样的淫妖下来祸害凡人吗？如此畜妖，人人见而诛之，我代表天地正义杀了他，有什么不对？你们这一个个浓眉大眼的，一点公义心都没有，年年都眼睁睁看着女性同胞被淫妖摧残，说你们是帮凶都不过分，你们怎么知道我不是上天派来伸张正义的？听我的，我帮你们除掉猪妖，永绝后患，否则，你们动我一下试试。

此言一出，乡民们仿佛才醒悟过来，纷纷表示愿意听命行事。郭元振让他们回去召集更多青壮小伙，一共来了几百人，都带着弓箭、刀枪、铁锹、锄头等武器和工具。郭带着这几百人，循着血迹，走了大约二十里地，见那血迹消失在一座大型墓穴里。郭像排兵布阵一样，指挥众人将墓穴包围起来，又命人用锄头挖开墓穴，点一火把扔进去，便见墓室里有一头大猪，左前蹄没了，卧在血泊之中，见墓穴被挖开，拼命冲出，奋力逃窜。可是，几百根刀棍、锄头齐下，很快就被打成猪肉酱。

猪妖被灭，乡民欢欣庆祝，凑钱酬谢郭元振。郭断然拒绝，我出手为民除害，并不是为了图报答，你们省省吧。

众声喧哗中，获救女子走出来，决绝地对父母说：“首先感谢你们，让我生而为人。但我还未出阁，从没行差踏错，身为父母血亲，竟然为了五十两银子，把我扔给妖兽，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？要不是郭先生大仁大勇，我早已成为冤鬼。你们生了我，但已经杀了我，郭先生才是我的再世恩人。所以我会跟着郭先生离开，这样的故乡，这样的父母，不要也罢。”说完，流着泪跪谢郭元振，并哀求带她走。郭劝说几次，见她意志坚决，便纳她为妾，后来还跟她生了几个儿子。

总算有了个大多数人能接受的光明结局。

故事来自唐代牛僧孺《玄怪录》▽

 

郭元振，史上真有其人，据《旧唐书》，他后来官至兵部尚书，封代国公①。所以故事讲完作者评论：“公之贵也，皆任大官之位。事已前定，虽生远地，而至于鬼神终不能害，明矣。”命中注定会大富大贵的人，就算去到偏远之地，鬼神也伤害不了他。

还是主打一个宿命论。

但今天看来，故事最让人唏嘘之外，并不在于命定不命定，而在于为人父母者竟然为了五十两银子，主动把女儿摆上祭坛；还有，乡里那些潜在的受害女性，为了今年能躲过去，竟充当帮凶，把不幸被选中的“姐妹”灌醉并锁上；而备受“乌将军”摧残的乡民，得知郭元振伤了“乌将军”时，不但不感激，还怪他多管闲事，甚至要杀了他向“乌将军”谢罪。

对仁人义士喊打喊杀，对凶神恶煞奴颜婢膝。如此受害者，请问谁是无辜的？

可能有人会说，人力永远斗不过神力，乡民的怯懦可以理解，苛责他们，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

事实却是，郭元振只一刀，便砍下“神”之一手，“神”反应也只是“失声而走”，那些张牙舞爪的护卫，第一时间也作鸟兽散；后来郭元振带人去围剿，“神”竟然毫无还手之力。可见，所谓的“乌将军”并无神通，那些降福降祸的神迹，纯属乡民在自欺欺神。

或者说，正是这些乡民，把一头豖捧成了一尊神，顶礼膜拜，任其凌辱。

那些听乡老之命奋勇向前捉拿郭元振的青壮小伙之中，但凡有一个稍为热血一点，愿意为乡里姐妹而挺身而出，就不难发现，他们以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，竟然是一头无能的豕[shǐ]。

没试过，你怎么知道斗不过？

注①故事开头说郭元振开元年间落榜，实际上郭元振在开元元年(713)就去世了，享年五十八，而牛僧孺比他晚生才百年左右，不大可能会搞错，也许是故意写错时间，暗示这故事本来就是虚构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