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见解剖老师沙教授的时候,他已失去了年轻的模样,剩着一副干瘦精炼的身躯,薄脸,显得眼睛大、颧骨高。嘴巴总是紧抿着的,但只要一开口,他就是个挺有意思的小老头。
秋冬时节的校园,北风横行,人人都扛着一股难受劲去教室。只有沙教授和往常一样,挺直腰板,头上抹了发胶,立立整整的独自走路去授课,我们都暗称他是一艘一丝不苟的扁舟。
解剖学第一堂课,站在大教室的讲台上,沙教授衣着简单,只淡淡地说:“同学们,人生其实是很无常的。想我沙某人,以前是最不喜欢人,现在却要教人认识人。”说罢,他还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叹。
沙教授讲解剖学,很少备讲义,总在黑板当场绘图。若没有实物,沙教授便拿自己举例——他身子朝前略弯,左右臂平举着,做出一个肩关节向后运动的动作,同时攥着拳头,然后说道:“大家看我整个身子,好比子宫,那么我的胳膊和手呢,便是输卵管和卵巢的位置。”
沙教授有时也颇具哲理,讲到脊柱那章,他有些语重心长:“我们常说挺直脊梁骨做人,其实是不可能的,人人脊柱天生都是四个弯曲,不弯反倒是病了,可见人太直了是不好做人的。”顿一顿,他又说:“某些同学也是,表面直,其实是弯的。”
后来,该到实践课了,也就是解剖馆。沙教授是馆长,他领着男生去地下库房搬解剖遗体。推开厚厚的铁门,沙教授打开顶灯,只见库房明亮而冷寂,地上墨绿色的油布袋子里躺着一具具遗体,其中有些可能是反复使用,四肢的血管、肌肉纤维都已断掉,像一截截破裂的枯木。遗体拢共有二、三十具,沙教授一边指派踌躇不前的我们,一边催促:“嗐,小伙子们,动手抬呐,遗体可比活人干净多了。”
等每个学习小组都分到一具遗体,纷纷围住了,沙教授开始说话:“我希望大家能够尊重遗体,在触摸之前务必洗手戴手套,反正我是不想一、二十年后一双脏手来摸我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这套话从前几届便流传着,且捐献自身遗体的想法,沙教授历来就有,就此我便觉得他很不一样。
参加实习时,我获知了更多小道消息,其中也有关于沙教授的。据说他以前是直属附院某外科的大主任,人人喊他沙百万,那时他在手术台上便常讲一句话:“做手术就是做解剖,解剖做好了,手术也就好了。”但后来种种原因之下,沙教授一退再退,直至回校给我们这群毛孩子授课,专讲解剖学。
从大主任到馆长,其中缘由必然纷扰,但我那时不懂,只觉得沙教授身上有一种不甘人后的气质。等我现在参加工作了,才明白沙教授该是体验了较大的人生落差,所以他悲悯而豁达。
上周我出差开会,正是去了我的大学所在城市。会后已是傍晚,但我还是坐上了熟悉的九路公交线。下车后,东门公交站台依旧寒风呼啸,只是一溜的小吃摊没有了,往来的学生零零散散地走着。
进校后,我陆续走过了东操场、风尚食堂、同舟体育馆、踏浪路、心月澡堂和福满超市,它们没怎么变,只是穿梭其中的人都与我隔着一层时间。
天黑之前,我走到了解剖馆,此时就快闭馆了,只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往外走着。我走到一楼,便去职工介绍橱窗里找沙教授。
沙教授的照片依旧在橱窗的第一个位置,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,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。后来我原路返回,刚到酒店就接到了妻子的来电。
妻子问我:“学校怎么样了啊?”
我笑着说:“学校还是老样子呢,我遇见了以前的解剖老师,也没什么变化,只是他老人家好像已经不认得我了。”
妻子也笑:“当然啦,你也是个老男孩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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