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医院的楼房不多,一座3层急诊/门诊大厅,两栋8层的内外科住院楼,一栋4层行政楼和一排后勤与设备混用的平房。以上楼房,再加上年前修缮一番的停车场,便构成了医院的主要建筑。
在附近租房后,我都步行来上班。走过抬杆车道旁的人行铁门,左手边的急诊/门诊大厅迎面而来。大厅的伸缩门长期开放,只挂着一排厚重的透明塑料门帘,在第一和第二层楼之间的外楼墙壁上,四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常亮着:胸痛中心。往前走,在右手边则建着一排低矮但宽敞的平房,后勤与设备都在此处,不时传出低沉的机械运作声响。
穿过大厅和平房中间的水泥路,再往里走,就是两栋彼此相邻的内外科住院楼。它们年岁已久,过去的设计如今看来,通风太少,采光不足,加上外墙断续剥落的灰白色方形瓷砖,逢雨天时会显得格外压抑。
每到工作日,我便在外科楼的一楼更衣室换了手术衣,通过内部通道——两段楼梯,走到第二层的手术室,也就是我上班的地方。内部楼梯的旁边原本是一堵厚墙,后来被改成全玻璃构造,因此,相比整座楼里的其他地方,这两段短短的内部楼梯采光异常充足,尽管只能看到医院最靠里的行政楼和停车场。
实际上,除了县医院,县里另有一家中医院,但从上月开始,中医院翻修住院楼以来,由于床位压缩,很多病源就都往这里走。医院突然的热闹,使一直零散的手术量增幅明显,绩效的确也涨了一些,但这份热闹有时又会使人感到一阵厌烦。
究其原因,在增加的手术量里,主要集中在普外科,比如阑尾切除、疝修补、混合痔外剥内扎和胆囊切除等。它们都是手术时间较短的手术,来得快去得块,无形之中也压迫着麻醉节奏。
上周五,我麻了六台,且都是短平快手术。尽管一身疲倦,但我还是回想着某两例病人的家属。对于麻醉科而言,签署麻醉同意书是医患沟通的重要组成,而白天的场景又非常经典。
第一例病人,6岁患儿,斜疝修补。我在广播上叫了名字,很快,一群成年人,大概五、六个,乌泱泱地涌进了麻醉协谈室,隔着玻璃窗喘着粗气,群情激愤地盯着我。
我翻开病历夹的麻醉同意书,他们立马围了上来,我每说一句,他们便要拧一次眉,每个人眼睛上方都像爬着两条毛毛虫。他们也不时提问打断我,看得出是忍不住打断的,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他们又互相埋怨起来,“你问什么问?先听医生说!”“怎么,我没有资格担心一下?妈才是妈?爸不是爸?”立即,其他年纪大点的家属又一起骂他俩尽讲些有的没的。总之,他们很是焦躁,又有些可爱。
后来我总算把话讲完,镇痛泵选择上,他们又出现分歧。刚才炒嘴的年轻夫妇站到了一条战线,想安置镇痛泵,而其他年纪大的家属开始七嘴八舌,“听他们说的麻药用多了不好”、“镇痛泵影响记忆力”、“还要影响智力发育”等等话语,弥漫在麻醉协谈室里。我重新给年轻夫妇解释了一遍,他们最终拍板签下了镇痛泵。我转身进去时,年级大的家属还是不忘嘱咐一声,同时也带着某种祈祷,“阿弥陀佛,医师诶,就麻烦你好生照看了哈!”
这样的家属,是群体家属,最常见于儿科病人,他们往往目标一致,在参与医疗的过程里抢着事情做,也生怕自己对病人的爱与责任被别人分去。
第二例病人,73岁男患,混合痔外剥内扎,我接连在广播上叫了好几次名字,正准备打病历夹里留下的家属电话时,一个两鬓泛白、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女人才慢吞吞走进协谈室来。
她极瘦,脸上皱纹很深,有如枯柴,伏在窗台上的一双手却很大,青筋凸起,每一片指甲都很厚实,像是披在指头上的盔甲。我一一讲起病人的情况,半麻和全麻的区别,然后讲术后镇痛泵。我尽量说得大声,她听得也很认真,但不知道是不是听力下降的原因,她依然把耳朵紧靠窗口,几乎就要将整颗头塞进来。讲完后,我问道,“老人家,听明白了吗?半麻还是全麻?需要镇痛泵吗?”
恍然大悟似的,她立起身来,接着却摆了摆大手,咧嘴一笑,说道,“医师诶,我不懂,你们说啥就是啥。”
我又问,“老人家,你的子女呢?”
她说,“都在外面打工呢,只有我跟老头。”
签字时,她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,于是我先在白纸上写了一个“夫妻”,然后再让她照着样子画。她很努力地画着,但歪歪扭扭的总是不成样子,我只得等着,有那么一会儿,我觉得我也老了。
我反复想着他们,特别是那位削瘦的老人,她不该被人忘记,至少在我忘记之前,我应该把她写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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