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,湖北电视台的编导张以庆拍了部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,第二年,这部片火遍全国。当时中国人都知道,一个叫“舟舟”的孩子成了指挥家。
舟舟是唐氏综合征患者,智商只有30,和3、4岁的小孩差不多。出生后,舟舟的母亲痛苦得想要自杀,但父亲胡厚培却决定,赌上一辈子也要让孩子好好长大。
人人都说舟舟是“天才指挥家”,但胡厚培知道,这是个谎言。
1941年,胡厚培出生在湖北一个农村,他上面有三个哥哥。家里太穷养不起他,父母把他送给了邻县一户人家,换了四担谷子。
养父母很爱胡厚培,送他上学,还让他去学音乐。1970年,胡厚培已经是一个低音大提琴手,他和工厂上班的女工结婚,1978年生下了儿子舟舟。
舟舟出生一个月,医生就发现他有问题,医生把胡厚培拉到一旁,说:“你这儿子,是个傻子。”胡厚培听了这话,半天反应不过来,好一会他才知道医生的潜台词是:“你觉得还要必要把他养下去吗?”
舟舟一直在发烧,还有肺炎,胡厚培冷静了一会,和医生说:“现在先把他的烧退下去,肺炎治好,其他的那是我的事。”
胡厚培决定把儿子养大,“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,我责无旁贷。”
舟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,但是没有哪家幼儿园愿意收他。胡厚培和妻子就在家里自己教他,光学会系鞋带,舟舟就花了两个月时间。
为了补贴家用,胡厚培妻子白天去工厂上班,晚上去诊所当兼职护士。一家人住在武汉歌舞剧院的家属大院里。有一次一个孩子和舟舟一起玩,他的家长发现了马上把自己孩子带走,说:
“你怎么和他玩?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,你是上等人。”
没说的潜台词是“舟舟是下等人”,胡厚培知道后很伤心,但他制止不了。很多孩子都欺负舟舟,舟舟在院子里玩,一群孩子围上来,把他剥得一丝不挂。
十几岁的舟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门房的老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,用几张报纸把没穿衣服的舟舟包起来,送回了家。
几年后,胡厚培和妻子又生下了一个女儿,后来女儿上初中,胡厚培就对女儿说:“如果哥哥身体好,那就不会有你。家里面的资源都可以向你倾斜,但你以后必须负起责任,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,照顾好你的哥哥。”
饭桌上女儿听了默默吃饭,不说话。
胡厚培又觉得内疚,觉得自己对女儿不公平。他想了想,又把家里的分工重新明确了一遍,让妻子照顾女儿,而自己来管舟舟。
为了照顾舟舟,胡厚培把他带到了自己上班的武汉交响乐团,在排练厅里,舟舟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玩。
乐团的同事给了舟舟最大的自由,团委开会舟舟都能随意进出。乐团的小提琴手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,她们很照顾舟舟,自己吃什么,就给舟舟吃什么。有一次舟舟对其中一个姐姐说:“我喜欢你,你嫁给我好不好。”女孩们听了也不生气,笑笑就过去了。
在友好的氛围中,舟舟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愉快的日子。
排练厅每天都演奏音乐,一年又一年的熏陶,舟舟有了独特的乐感。有一次乐团小提琴手刘新涛和舟舟开玩笑,说:“你想不想当指挥?”
舟舟听了,大声回答:“好!”
胡厚培看儿子高兴,就回家拿了支筷子,用一块黑胶布粘成一团,给了舟舟,这就是指挥棒。
有了指挥棒后,舟舟拿着它乱跑,有时候他还跑到商场,站在别人的店铺门口表演。有的人给舟舟喝彩,也有的人辱骂他。
母亲知道后,觉得太丢人,让舟舟不要去,胡厚培却说:“他不像其他孩子,能上学读书,将来有个发展。他什么也不能干,只要能让他高兴就行。”
这样的日子持续到1995年。一个叫张以庆的电视台编导来到了武汉歌剧院的排练厅,他改变了舟舟的命运。
最初张以庆是为了拍摄武汉乐团,但是在排练房的时候,他一眼就发现了舟舟。
平时舟舟是呆滞的,但音乐响起时,舟舟脸上就有了表情。张以庆断断续续观察了他两年,觉得舟舟的身上有某种力量值得展现:“那时一种对生命的激动。”1997年,张以庆向武汉电视台申请拍摄有关舟舟的纪录片。
这就是《舟舟的世界》。
长达10个月的时间里,张以庆和团队一直跟在舟舟身边,他向电视台申请了每分钟500元的经费,又给舟舟买了个8000美元的微型麦克风,舟舟经常把麦克风弄掉,于是摄制团队连舟舟上厕所都跟着他。
纪录片成片53分钟,第一幕有两行字打在片头:“一切生命,都具有尊严。”
在纪录片中,舟舟每天的“工作”就是去剧团的排练厅。灯光熄灭后,舟舟经常一个人窜到台上,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念念有词,张以庆的旁白响起来:
“他有时候像个诗人,所不同的是,他比抽象派更抽象,比朦胧派还朦胧。”
有时候乐团在台上演出,舟舟就默默坐在前排看,他语言表达能力很差,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有一回看演出时时,舟舟的胃病犯了,痛得坐立不安,但音乐响起来后,他又站起来学着台上指挥的样子,手舞足蹈。
看舟舟这么投入,胡厚培想要满足他的心愿。他跑到服装店给身高只有1.40米的舟舟定制演出服装,最后做出来一套燕尾服,和真正的指挥家穿得一模一样,只是布料是15块钱一米的,皮鞋也不是牛皮,而是猪皮。
舟舟穿上了这套衣服,非常高兴,胡厚培每次演出前都让舟舟站在侧幕,从这个角度,舟舟可以看清楚乐团总指挥的每个动作,而观众也不会发现舟舟。
在黑暗中,只要音乐响起来,舟舟就学着指挥的样子,将手摆动了起来。他学得非常认真,甚至指挥扶眼镜的动作,他都一并模仿了下来。演出结束时,观众的掌声经久不绝,舟舟非常兴奋,以为那是给自己的喝彩。
看儿子能找到让自己快乐的事情,胡厚培觉得很欣慰。
但“指挥”不是一门本事,舟舟不能靠此生活。
为了让舟舟有独立的能力,胡厚培经常让舟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,他给了舟舟一个打气筒,让他在街上给路人的自行车打气,每次收费一毛钱。结果舟舟才干了两天,就把顾客的车胎打爆了,客人叉着腰对舟舟大骂,胡厚培赶紧上去道歉,把舟舟领回了家。
在家中胡厚培让舟舟做家务,但舟舟不听,只想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。胡厚培气得骂舟舟:
“洗去!收碗!”
张以庆的镜头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:
舟舟在哭,胡厚培教训他:“快做!不准哭!”
胡厚培和导演张以庆说:“劳动,是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最基本条件。”但舟舟不懂,他一边洗碗一边哭。
胡厚培心里难受:“作为父亲,却不能给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未来,这是何等的悲哀?”
胡厚培每天都生活在绝望之中,而此时,张以庆的片子也拍完了。他没有钱付给胡厚培和舟舟父子。胡厚培说没关系,他告诉张以庆,没钱不要紧,只要这部纪录片能帮到和舟舟一样的残疾人就行。
片子拍完了,导演张以庆心中却很担忧。早在开拍之前,就有人说:“投入这么大的人力、物力、财力拍个傻子,张以庆是不是太不正常了?”
为了让《舟舟的世界》呈现出理想的效果,张以庆花了四个月,把72盘共2100分钟的素材剪成了53分钟。他每天骑自行车围着东湖岸边转圈,脑子里在思考要给纪录片配上什么样的解说词。张以庆最害怕的就是观众看了之后,说:“这个苕(武汉话:傻子)真好玩。”
结果是好的。《舟舟的世界》在湖北电视台播出后,引起了观众的热烈关注,人们流着眼泪看完了。很快,中央电视台看中了片子,把53分钟的内容加了7分钟,分为上下两部分,在国际频道播出。
中央台播出后,《舟舟的世界》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了反响,德国、法国电视台争相播出,法国里昂还来了个乐队邀请舟舟去里昂演出。
1998年,《舟舟的世界》获得了许多大奖,张以庆在纪录片的末尾中为舟舟写了一句解说词:“每人——都构成别人世界的一部分。舟舟的世界其实就是我的世界,也是我们的世界。”这句话打动了很多人。
纪录片火遍全国,它也改变舟舟全家人的命运。
当了半辈子低音大提琴手的父亲胡厚培从来没有出过国,但是舟舟的故事被人们熟知之后,全国乃至全世界都伸出橄榄枝,邀请舟舟父子去演出。胡厚培带着儿子去了三大洲五大国,国内的大部分城市也都邀请他们去巡演。
在这过程中,舟舟给施瓦辛格送礼物、和刘德华合影、上了中央电视台的访谈节目、在北京为领导和外国使节指挥国家级的演奏会,央视新闻也将这些过程播出。
一时间,舟舟成了全国闻名的“天才指挥家”,所有的媒体都把聚光灯给了舟舟。
记者们纷纷上门,求问胡厚培是怎么把儿子培养成“天才”。唐氏综合征孩子的家长也觉得找到了救星,写信乃至亲自拜访胡厚培,希望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。
在纪录片播出之后,舟舟一年的演出最多可达168场,胡厚培还出了一本书,讲述舟舟的故事。
但在一切光鲜亮丽下,胡厚培的心中却有一丝担忧。
舟舟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,习惯了人们的喝彩和掌声,但这些不是永恒不变。最开始,人们对舟舟会有好奇,也有同情和佩服,但大家总有厌倦的时候,那个时候,舟舟又该怎么办?
人们都说舟舟是“天才指挥家”,但胡厚培知道,舟舟只是凭借不错的乐感跟着乐队的音乐在卡节奏、做动作:“他连谱子都看不懂,不会视唱乐理、协调乐队,根本不算是指挥。”
但没人愿意听。
胡厚培无奈道:“大家只听感人故事,我没有机会讲,去破坏那个氛围。”
舟舟的名气越来越大,胡厚培觉得,别有用心的人也出现了。
最开始武汉乐团的小提琴手对舟舟很好,《舟舟的世界》这部纪录片和后来舟舟的走红也离不开他的帮助,但胡厚培却觉得他慢慢地让这件事变了味。
有一回,这个小提琴手冒充舟舟的父亲,带舟舟去美国参加颁奖典礼,目的却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拿到美国绿卡,胡厚培知道后气愤又难过,和他断绝了来往。
“这件事真是一件让我痛苦万分的事。”
这一年,妻子得了癌症,没有多久就去世了。
想到自己离开后,舟舟无人照顾,胡厚培把自己每月的退休工资全部给了女儿,希望女儿能在自己离开世界后照顾舟舟。“把这么重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一个年幼的女孩身上,让她有不堪重负之感,我并非愿意如此。每当想到她,我的心里总还是隐隐作痛。”
2006年,互联网越来越发达,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闻,媒体逐渐不再关心舟舟,也没有人再找他演出,他的名字慢慢消失了。
失去聚光灯后,舟舟逐渐无人无津,一年也没有什么演出,胡厚培决定带着儿子离开北京。
回到武汉后,有人成立了“舟舟交响乐团”,开出4.8万的月薪给舟舟。这个乐团的性质完全是为了盈利。
走穴演出时,老板为了省钱,随意减少乐团人数。胡厚培觉得这样不行,他花了所有积蓄,接下了乐团,拼命维持着48人的规模。目的是让舟舟的每一场演出,都有一个完整的乐团跟随。
但是很快乐团就入不敷出,2013年,乐团解散。有的商家叫舟舟去演出,干脆只放CD,让舟舟直接上台“表演”,或者放一首《小苹果》让舟舟跟着“跳舞”。
每一次演出,主持人都要声情并茂地讲述舟舟悲惨的身世,光“母亲患癌症去世”就讲了不下十次,但每一次舟舟听到“妈妈走了”,还是会哭。然后主持人会趁热打铁,要舟舟唱一首“世上只有妈妈好。”这时候,台上的灯光又打在了舟舟身上,台下的观众,又流下了眼泪。
后来这样的演出也没有了。为了维持生计,胡厚培带着舟舟加入了深圳一家民营的残疾人艺术团。团里包吃包住,每月有600元的低保。为了给舟舟改善伙食,胡厚培在宿舍给儿子做萝卜炖排骨,自己吃萝卜,舟舟吃排骨。
前两年,舟舟已经40岁了,得了肺癌,但奇迹般地自己痊愈了。胡厚培觉得这是因为儿子是唐氏综合征患者,“他什么都不知道嘛,也不知道害怕,应该是这种心理状态对治病起了好作用。”
舟舟很怕热,深圳的夏天来临时,他几乎是闭门不出。但只要是在宿舍里,胡厚培就还是坚持给儿子播放交响乐的CD,《德九》、《拉德斯基》,还有舟舟最熟悉的《卡门序曲》。
艺术团的同事都觉得胡厚培十分严厉,他时常训斥舟舟,就连早上先刷牙再喝咖啡这样的小事,他也必须强迫舟舟按照顺序来。这是为了让舟舟能够生活自理。
胡厚培已经快80岁,他得了糖尿病,每天要打胰岛素,他觉得自己还能有质量地活几年,只是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,他依旧担心:“我走了后,他怎么办?”
舟舟出生前几天,胡厚培对老婆说:“生了儿子,就叫他胡一舟,希望他在人生的海洋里就像是一叶小舟,去闯荡生活的各个港湾。”1个月后,舟舟被确诊是唐氏综合征。
有一次胡厚培带着舟舟上街,舟舟不顾所有人目光,在大街上解手,这时候胡厚培大学时期的女友正好经过,胡厚培羞得低下了头。
3岁那年,舟舟才开口叫了第一声“爸爸”,胡厚培听到后欣喜若狂,他觉得只要耐心教导,舟舟的未来就会有希望。
舟舟也有让胡厚培感动的时候,有时候他睡着了,舟舟会来帮他盖被子;有时候他在写东西,舟舟会倒茶给他喝;在胡厚培回武汉时,舟舟给他打电话:“爸你在哪?我好想你。”
2019年的时候,胡厚培回了一次武汉,参加初中的同学聚会。
昔日的同学都混得挺不错,大家包下来一家高级酒店的包间,吃饭聊天。期间难免会谈到舟舟,胡厚培也会很得意地说:“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,一般搞音乐的人都很难进去,舟舟去了。”
他拿出一瓶酒给初中同学们看:“这是18年前,北京一个首富送给我的。”
二十多年过去了,聚光灯早已从舟舟身上移开,人们不会再关心一个懂得“指挥”的唐氏综合征患者。但胡厚培并不觉得失落,接受记者采访时,他说:
“感谢大家陪舟舟玩了一场游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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